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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

Ch.1

圣洛夫基金会每年都会收养一批神秘学家孤儿，以“为人类的福祉”为名饲养他们、约束他们、教导他们。思想课也是课程的一类，但死板老套，感情被分解成名词与动词，这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荷尔蒙和神经递质。这里的无名孤儿是从流水线出厂的工具，被印上一段初始序号，等待上面的人为他们找到最合适神秘术，并以此为名直至死亡。

十四行诗便是这样的产品，在她还是“SF380000001102Y”的时候，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共情力让她在阅读诗集时展现了卓尔不凡的神秘学天赋，也让她被冠以一种与她同样出产于意大利的诗体名，而她天真烂漫的性格与骨子里的真诚也正好与这以歌颂爱情闻名的诗体合拍，可以想见如果在自由的街头城邦，她该是一名快活的吟游诗人，吟诵风月与历史，只可惜......前面也提到过，基金会没有爱更没有情。

  

即使到了青春烂漫的年纪，她也依旧为规则所困，失去了观测外界的眼。被绳所缚的诗、无法描绘外界的诗成了无法问世的“伪诗”，她又如何能成为诗人？只能日日翻阅前人笔录，在音节韵脚中寻找适合自己的诗歌，寻求适合神秘术的诗歌。

  

不过这事也有转机，她的同桌，一位送过她糖果与青蛙的小孩，第一防线学校风云人物，逃过的课比十四行诗得过的表扬还多，像一颗横冲直撞的流星，将十四行诗小姐那一眼看到头的、笔直笔直的人生给掰弯了 90 度。

彼时她们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十四行诗已初具雏形，坏孩子偷偷管她叫小老头、书呆子，好孩子则暗地里和她较劲。但不可否认，她是枚工艺精湛的工艺品，被雕在塞杰斯塔铜币上的昂首幼犬，硬邦邦却又小巧地搁置在丝绒盒子里，亟待参展并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被铜绿吞噬。至于她本人是怎么想的，其实并不重要，命令大于一切。

温带海洋性气候和全年不间断的细雨让伦敦的夏天不像课本中描写的那般炎热，到了夜晚有些许发冷。在这样的夜里，十四行诗会适当延长自己的阅读时间，直到宿管传来熄灯的指示。

但这一天，月光照在书面莹莹如流水，而黑字如砂砾，十四行诗不由得在窗边驻足片刻。月亮让她思绪万分，冷色调的白，基金会的墙壁，纯白的白鸽，新书的纸张，巡礼颂的服饰。这一切该让她感到安宁祥和，可烦闷却像幽灵一般不知由来且挥之不散。也许我该好好睡一觉，她喃喃自语，在转头的一刻，她瞥见维尔汀与月色融为一体的的身影，羽毛般轻盈地越过了学校的高墙。她忍不住惊叹出声，又捂住嘴往窗外看，只见远处黑茫茫一片，不见人影，后知后觉已是深夜。

自那天晚上开始，十四行诗常常能梦见月色充沛的夜晚，梦见成群的灰鸟向她俯冲而来，却又像夏夜轻风一样离她而去，鸟喙在触碰她身体的一瞬化成了月光，只留她一人陷入银白的困境。

第二天维尔汀一如既往地没有来上早课，十四行诗一眼就能看到书墙里的空座位。直到上完两节历史课，维尔汀才趁着课间休息从后门溜进她的小小城堡。

“十四行诗，今天老师有发现我不在教室吗？”

“.......没有。”

“那真是太好了！十四行诗，我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你不会想到我找到了什么。”她自顾自说着，然后从口袋里挑挑拣拣，掏出了一枚混圆的鹅卵石，“这是我在学校后山的那颗榕树下发现的，你看，这枚石头就和昨晚的月亮一样。”

“谢谢你没有告诉老师我的缺席，昨晚的月色真的很美，真希望你也能看见。”维尔汀朝她笑了下，又掏出一块太妃糖塞到同桌手里，十四行诗还是沉闷不语，不过维尔汀已经习惯了同桌冷淡的态度，好在没有拒绝她的礼物。

维尔汀，你今晚不能出去看月亮了，因为今晚我是负责巡查宿舍的纪律委员。噢，所以你昨晚看见我出去了？嗯，在窗户那边看得很清楚，我看到你昨晚上藏在草堆里，然后从墙边上翻了出去......

维尔汀突然笑了起来，她浅灰色的眼睛透着幼童的狡黠。十四行诗，你昨晚上是不是也半夜睡不着，在看月亮？我，我只是在看书。但那个时候已经熄灯了吧，十四行诗，不如今晚我来你宿舍赏月怎么样。我的宿舍，为什么？你忘了吗，因为上次被教员抓到半夜翻出去，我房间的窗户已经被封上了。那就不要偷偷出去了啊。

十四行诗看着她的同桌，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她，她的同桌看上去瘦瘦小小的，骨头却很硬。与其放任她半夜偷溜出去，不如让她和自己住一晚，以照顾同学为由向教员申请的话，也不算违纪。

“我知道了，我会跟教员申请的，如果教员不同意，还请你好好待在自己宿舍不要乱跑，维尔汀小姐。”

 

Ch.2

维尔汀理所当然地搬进了十四行诗的宿舍，就像她理所当然地坐在十四行诗身边一样，教员对维尔汀很严格，但扯上十四行诗就会宽容许多，从开学起她们就一直是同桌，周围的同学换来换去，只有她们像被彼此俘获的双星一般，搁置在教室角落，形影相伴。

吃完晚饭后，维尔汀早早的洗了澡，拎着羽毛枕头敲开了同桌房间的门，纯白的睡服衬得她像只单薄的幽灵。这幽灵今夜就要飘进十四行诗的房间，与她共享一床棉被。

“维尔汀，我要和教员去查寝了，你要乖乖地待着这里哦，无聊的话可以温习下今天的功课。”十四行诗帮室友理了下歪七八扭的衣襟，刚洗完澡的维尔汀眼睛有些湿润，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兔子一样乖，但她知道这只是同桌人畜无害的表象。

平日里普通的巡查路线变得漫长了起来。路过维尔汀房间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敲了门，才想起同桌已入住自己的房间。十四行诗脸热了起来，加快脚步向隔壁走去，想逃离这尴尬也想早点回到宿舍。

等到巡查结束，天色已深。十四行诗推开门，月色随风沁入窗台，维尔汀缩在椅子的一角，单手撑着脸望着月亮，给她留下银白的空位，她则回赠一条毛毯，橘色的毛茸茸的毯子，似乎如此便能将维尔汀与冷色调的月光分隔开来。当维尔汀不主动和她搭话时，沉默如爬藤植物般蔓延开来，而靠着她的同桌让她也没有进入昨晚超脱的意境，只有归家般熟悉的安心感一如既往。

“十四行诗，你喜欢月亮吗？”从毛毯那头钻出含糊不清的问语，于是维尔汀把毯子摊开来，把同桌也罩了进来，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她能闻到同桌身上岩兰草的香薰味，比毯子更加温暖。“我最近很喜欢月亮。”由于习惯了对方的沉默，在十四行诗犹豫不决之际，维尔汀自顾自地往下说，“昨晚我溜出去只是想看看学校后面的萤火虫，或许还能捉到一只蟋蟀，但昨晚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连一只青蛙也没有，所以我就这样躺在草丛里。”她就这么往后倒，瘫倒在十四行诗的肩膀上，然后侧过身放任自己沉浸在同桌的气息里，“然后我就看到了月亮，是的，在学校你我都习以为常的月亮，却在我躺下后以一种吞噬的姿态占据了我的眼睛，我的思维。你还记得我们刚入学时，学长学姐展示的那些术法吗，那月色不比任何术法逊色。而此时我起先寻不见的虫子、蟋蟀、青蛙也结伴出现了，越来越多，在黯淡的草丛里，在明亮的月光下，从我身上，从我头顶鸣叫着穿过，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想到哪去，因为我就在它们之中，好似也成了一只蛙儿——悄无声息地混在蛙群里哇哇乱叫的雨蛙，同伴在呼唤我，月亮也在为我指引方向。就像是一场书里经典冒险的开端，我快等不及了。”在谈及冒险的时候，同桌的语气变得轻快了起来，“十四行诗，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关于你的未来和我的未来。你知道，告别是一场冒险的开端。”她的语气又迟缓了起来，“未来我会踏上一段又一段冒险，如果哪天，我不再是你的同桌，也没有关系。至少我们有一段过去的回忆。噢，可能对你不那么美妙，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同桌笑了起来，凌乱的额发蹭在她的脸颊，有一些发痒，这段莫名其妙的告别像是一种隐秘的预言，但此时不过是一段冒险小说忠实粉丝的畅想。“我没有读过冒险小说。”过了好一段时间，十四行诗才从沉默里接过同桌的话，“但是我读过很多诗，诗里的意象五花八门，有关于月亮的也有关于冒险的。冒险很有趣但也很危险，如果有教员的指导的话，会安全些......”同桌又笑了起来，整个人在毛毯里抖个不停。“我也希望是场快乐的冒险。等我们再次相遇，我会送你比雨蛙还有意思的礼物。”

学校的大钟敲响了十二次，已经比往常睡眠时间还晚了，同桌已经靠着她的肩膀陷入睡眠。又等了一段时间，十四行诗抽身而出，将裹着毛毯的同桌抱了起来，像是捧着什么动物的幼崽，轻轻地塞进被子里，塞进十四行诗的被子里，温暖而又柔和地将同桌包裹起来。她细心地整理好被子，才躺在同桌的旁边，熟悉的气味如初春暖阳，同桌其实不止一次跟她聊过未来，她想，在一些明媚的春天，同桌有时来教室会很勤，不是为了听课，而是盯着窗外伸着枝丫的榕树发呆，往往这个时候她会在课间和十四行诗聊一些诸如鸟类迁移的话题，并设身处地的从鸟类迁移中规划一条旅游路线，想来告别便从那时悄无声息地爬满书墙，十四行诗难得的失眠了一小会儿，一些酸胀难受的感觉从胸口散开，她第一次体会到离别带来的负面情绪。

Ch.3

那场离别比十四行诗想的要早，方式更是让她始料未及。为了同桌的冒险，她第一次打破了规矩，可却没有再往前踏出一步。她们心知肚明彼此并非同路人，纵有遗憾也无法阻止彼此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能做的只有赠别时真挚的祝福，祝你一路顺利，作为这场冒险的唯一送别者，她衷心祝愿。

尔后，十四行诗的人生轨迹正如她们（或者说所有人）所预料的那样，在学校预定的轨道上平稳运行。同桌却奇迹般地成为了基金会的司辰，在暴雨里继续她的冒险。忙碌的工作让她们交错而行，见面只有打声招呼的时间便向不同的目的地前进，仿佛不在一个平面的两条直线，看似相交实则相隔甚远。

外出任务时或者沉入梦乡里，看见那熟悉的月亮，奶白色的光，幼时的回忆便重卷而来，一些微小的细节被放大，以特定的方式塞进大脑，反射梦境。在月圆夜的梦里，那群朝她俯冲而来的灰色鸟群里有一只戴着一顶按比例缩小的深蓝色高顶帽，在命中她的掌心时却化成了一枚太妃糖。“你想尝尝它吗，十四行诗。太妃糖很好吃，会让你有个好心情。”维尔汀的声音随着毛毯一起从后方传来，身侧传来了束缚感，十四行诗不确定这来自于拥抱还是月光，她没有回头。不知何时传来了蟋蟀的叫声，野草也从地下疯长，树蛙们绕着她打转，一只、两只、三只......或许她也该变成蛙加入这放纵自我的集会？又或者是用笔划开一道通往宿舍的口子，可规章和制度如烫金般刻入骨髓，起身的一刻，所有选项清空为0，连同那个拥抱一起坠入清醒的深渊。

我不能这样成天想着外面的事，因玩乐懈怠了工作。她在日记里写着这样的话，我只是非常想念维尔汀——我们甚至没来得及成为真正的朋友，我用了一天去看清她坚持的可贵，却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误解她。到头来，我的笔记本也没有派上用场，就像给淋雨到家的人送伞，给燃起篝火的人递火......她的习惯是在日记里把自己做错的事像解剖鱼一样条条列出，而与维尔汀相关的事无疑是日记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当她想起那些充满石子、太妃糖、小青蛙的日子时，就会在日记里写上一笔，最开始是遗憾，再来是重温旧日的回忆录，到最后竟滚雪球一般地成为对未来的憧憬，忘记了那晚上她们本不是同路人的告别。

出于这样的想法，十四行诗开始在任务中积极地寻找司辰的影子，成为司辰的第一助手或许很难，但十四行诗认为自己绝对会成为最佳人选。

带着如此的笃信，她迎来了与维尔汀相遇，并如愿以偿成为司辰的第一助手，只是，她发现现在她们之间似乎隔了不止一层书墙。

Ch.4

成为司辰助理后的日子比想象中要闲散很多，除了任务完成后需要陪维尔汀加班赶报告外，十四行诗的夜晚空了出来。箱子里多了很多神秘学家朋友，每天夜里都有一堆阅历尚浅的小孩围着未锈铠或者温妮弗雷德听故事，还有些时尚弄潮儿围着星锑开演唱会，苏芙比和槲寄生在聊植物的话题......每晚都有不一样的热闹，每晚都比前一晚有趣。

“十四行诗，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维尔汀端着一杯茶，她的帽子已经脱下，看上去像是刚从某个下午茶会携杯出逃的小姐，察觉到助手情绪不对劲后温言宽慰。“没有什么事，司辰，我只是......很久没有度过这样悠闲的夜晚。”十四行诗叹了口气，再看时她漂亮的绿眼睛已满是笑意和温柔，像只温顺的小狗。你喜欢吗？这样的夜晚。我还在习惯，不过和朋友们聊天也不错，可以学习到很多新知识。不，不是这样的，十四行诗，和朋友们聊天、玩耍只是为了让你的心情好起来，可你现在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司辰，她又叹了口气，对您而言，我是一位称职的助手吗？或者说，我有帮助到您吗？为什么这样问，你的优秀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我没有将您从科研中心的病床上救出来，在岛上也是因为一时疏忽拖累了您......我总是想为您做些什么，但每次都不尽人意。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上课时的悄悄话，传递一些本人不愿透露过多的心声。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十四行诗，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今晚陪我看看月亮。维尔汀眨了眨眼，没忍住摸了摸对方毛绒绒的脑袋。

她们悄悄从箱子里溜了出来，今夜正好是个无云的满月夜。为了方便起见，赏月的地点就定在搁置箱子的树枝上，坐下两个人还绰绰有余。第二次的双人赏月比幼时要沉默得多，维尔汀也不再靠着她的肩膀，但这比平时要近上些许的距离让十四行诗有些脸红，她不由自主地想再往维尔汀的方向靠近，但她忍住了。

“我记得以前我们也这样看过月亮，”维尔汀率先打破沉默，她很少回忆关于第一防线学院的过去，“那个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好像是一些关于冒险的话，我当时看着月亮就会想去到它照射的另一块地方，丛林或者城市我都想去看看。我想你是不会去的，所以那天晚上特地来向你道别。但现在你却成了我的助理。”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走向你所期望的未来。”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在树下的草丛里连成一片。这个问题让十四行诗有些措手不及，她对未来的遐想向来被学校给予的目标所框住，但今夜她决定顺从自己的心，“司辰，我虽然还不能很明确地说我所期望的未来是什么样子，但如果有你参与一定是个很好的未来。”说这话时，十四行诗只是望着月亮，心便轻快了起来，她显然和维尔汀正共享着同一段暗示了四年分离的，预言般的回忆。而今晚同样的景色下，她却说出截然相反的预言，一旁的罪魁祸首想用礼帽遮住泛红的脸，却后知后觉没有带帽子出门。